ZHAO SUIKANG 赵穗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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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高 Van Gogh 的邮递员肖像画系列
——不是一个疯子的梦呓,而是一个艺术家晚年只身而往的艺术境界

不知怎地,我老把Van Gogh(凡·高)和Bach(巴赫)混搅一起,对我来说,这不是白日梦的杜撰,尽管他俩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关系,可是自从当年我在师院一时“错觉”,以后感受Bach Van Gogh的艺术,总是避免不了那层交叠错综的纠缠。

今年初春,偶尔和朋友去纽约现代艺术馆闲逛,没想正好赶上Van Gogh的邮递员Joseph Roulin (约瑟夫·罗林)肖像画系列。我向来最怕特意去看某个展览,这种先入为主的期待, 结果往往留下莫名的失望。相反,如果不期而至机缘恰当,给人平添一番惊奇喜欢。这回无意撞上Van Gogh这个小小的展览,庆幸之余, 自有一份意外的喜欢,感激之余更有不尽的感叹。

我曾在各地美术馆东一张西一张看过Van Gogh为Roulin画的肖像,但是没有给我留下特别印象。然而这次展览, 让我感觉强烈的不是数量, 而是通过整体系列,看到Van Gogh当时艺术追求的真实情况。

在展的组画数量不多:一幅大的写生坐像,五幅油画肖像,另加三张素描,总共九幅作品。所有作品布置在两个小厅,进门迎面就是写生坐像和小幅素描写生,右手墙上是面巨幅文字介绍,左边另一个房间,一堵墙上四幅油画肖像一字排开,墙对面是余下的肖像和素描。整个展览简洁朴素,似乎可以闻到Van Gogh生前的生活气息和作画环境。

油画1888年 8月初作,波士顿美术馆 Museum of Fine Arts, Boston

进门的油画写生坐像为人熟悉。 画中Roulin正襟危坐, 几乎有点不大自然。通常评论认为,Van Gogh在此表现了Roulin忠厚朴实的性格和他对邮局工作的喜爱。画面构图平稳, 笔触肯定简练,是匆忙之中,艺术家对模特儿的直观记录。尽管不时流露灵性的笔触, 但是整幅绘画是由谨慎的心态完成,给人一种生动的纪实感觉。这幅油画和另外两张小小的素描坐像放在一起, 三幅一组,可以算是一种习作study。在以后几幅肖像画里面,我们可以看到这里研究习作的结果,被用来作为重新创作的素材和基础,以至于最后艺术家抛弃 “习作” 枝枝节节的拐杖,自由发挥自说其话。

脚步很快把我带到旁边一个小小展厅。这里,一排四幅不大的油画肖像并列,犹如一个视平线上连绵的风景。这样局促的房间,这样简朴的陈列,这样不起眼的四幅肖像——是这微末羞涩的无意,狠狠抓住我的视线。多少年来,我们习惯豪华富贵的美术馆空间和夸张惊人的艺术陈列,我们很少能在无意之中,突然面对局促之间的惊心动魄,更没机会钻进私密里面,看到如此宽广的风景无限。我目不转睛,盯住肖像四幅,一笔一触连着肌肤,一色一晕贴着心肺,我和Van Gogh谈画说艺,心善情微的画家在画布上面显灵,看他一幅一幅图画过去,不知怎的,阴错阳差,小小的展厅变为他的卧室起居,Van Gogh就在身边,看他就着画布,工笔细描的姿态和自言自语的欢天喜地。最后两幅肖像,肯定不是写生的作品——我几乎叫出声来。

从Van Gogh当时的书信和文字记载,没有发现有关这四幅肖像是否写生的记载。我们知道前面展厅里的坐像,是在一八八八年秋的作品,随后,Van Gogh给Roulin全家画了肖像。有记载证明第二幅黄色背景的肖像(温特图尔美术馆收藏) 是给Roulin全家画肖像时所作。第一和第二幅肖像(底特律艺术学院和温特图尔美术馆收藏)是一八八八年底的作品,无论从时间还是艺术角度,都可以看出与第三和第四幅肖像(库勒慕勒美术馆和纽约现代艺术馆收藏)之间的区别。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, 发生被人过分渲染的割耳事件。当时Roulin一直守在Van Gogh身边照顾。 次年一月二十一日, Roulin离开Arles (阿尔勒)去Marseilles (马赛)接受一份收入更好的工作。以后, Roulin 和Van Gogh有过短暂见面,好像没有机会给Van Gogh做模特儿。所以从时间上来看,第三和第四幅肖像,应该属于根据写生基础完成的作品。

如果说第一和第二幅肖像还有写生可能, 那么从视觉角度来看,第三和第四幅肖像显然不是写生的作品。在我看来,写生和非写生的区别在于:写生给画家提供各种进入的角度和可能。在写生过程中,任何微妙的细节都有可能触灵动机,从而发展成为画家自己的蓝图。写生的感觉,迷茫而又激动人心,往往处在一种惶惑不定的期待心态。写生之中,生动的客体是灵感的源泉,也是失落的迷宫。相反,在非写生的作画过程中,途径相对有限,灵感的来源比较集中。作画的过程是画家与画布和色彩之间的直接沟通,这是一条比较单一的途径, 一种不为其他因素影响和困惑的孤独旅途。这个特点,在Van Gogh最后两幅肖像画中特别明显。

Van Gogh割耳、精神病院和最后自杀的故事串联起来,一个我们正常社会不能容忍的极端、一个失控的疯子形象,足以把Van Gogh从我们“凡人”世界划分出去。Van Gog不再是人,更不为人所闻。然而,事实上的故事并非如此。从Van Gogh的书信里面,我们可以读到一个兢兢业业、朴实敦厚、温和善良,有着宽宏大量同情心和为大我牺牲自己的崇高人格。Van Gogh更是一个具有高度智慧和深邃洞察力的艺术家。他对邮递员Roulin的感情和评价,充分体现了他比我们很多“凡人”,更有心平气和的客观 。正是Van Gogh独特的细腻灵敏,加上愣头愣脑的热情执着,Van Gogh超脱我们凡夫俗子的枷锁,为这不偏不倚和自审自闭的社会共识所不容。

在无可言喻的视觉世界,Van Gogh的绘画让我们感受到人性的细微和艺术的敏锐。很少画家对含蓄的绿色会有着如此敏捷的辨别能力,能够画出如此层层叠叠的色调和无止无境的魔变! 在此我禁不住要为Van Gogh“正身”。世人读他的故事远比看他的绘画仔细认真,如果我们真的能和Van Gogh画面静观相守,体内自会生出不可言语的感动。Van Gogh是老天给我们人世送来的使徒,他以粗俗风魔的表象试探我们智慧,就像通过Mozart 孩童般的出尔反尔,老天怀疑我们人类灵性的可能,失望之余,不得一次又一次收回他的善意恩赐。

二〇一一年,Steven Naifeh 和Gregory White Smith 出版一本有关Van Gogh的传记 (Van Gogh: The Life)。书中对传统Van Gogh自杀的结局提出异议。他们认为Van Gogh并非自杀的理由是:
一、Van Gogh死前的绘画艺术正在进入相当的高峰,没有迹象走向绝路
二、在平时的书信里面,Van Gogh一向谴责自杀的行为
三、很难想象自杀之后,腹部受了如此重伤的Van Gogh会从那么远的麦田
步行回家;
四、子弹的角度有问题;
五、 因为精神上的问题,Van Gogh获得枪支的可能很小,加上杀伤Van Gogh 
的枪支从未找到。

作者推测的结果:Van Gogh是酗酒和擦枪走火的牺牲品。子弹从斜角进入Van Gogh的腹部,也是一个疑点。作者更进一步解释,Van Gogh有两个十几岁的朋友,其中一个小伙子热衷牛仔,可能有支破枪炫耀。三人喝酒玩枪,走火误伤的可能不是没有。重伤以后,Van Gogh不愿连累朋友,更加上精神上长期挣扎的Van Gogh,把死亡看成宿命和解脱,所以临终之际不断强调: “不要罪怪别人,是我杀害自己。”从Van Gogh的性格来看,这种推测不是没有可能,然而所有这些猜测假设,最终都被Van Gogh问题的专家权威推翻。

本人以为是否自杀无关重要,关键在于,Van Gogh的生命吊在悬崖边缘的极端,他的艺术处在超凡脱俗的境界。那种状态不是我们常规的理念和社会标准,就像意大利音乐家Carlo Gesualdo ,他疯狂的人间故事更是名噪几个世纪,世人把他归为不是人不是鬼的另类,可是他的音乐——他也同样曾在生命的悬崖峭壁挣扎,独往独来的苦楚,只有在他的音乐里面可以听到,可是当时没人真正聆听他那撕心裂肺孤独无助的心声,那可真是人性的极端:

多美,因为你要离开
拿去,依你如此夺走我的心
等等,还有我那折磨已尽的苦难
也许绞碎的心肌
还能感觉死亡之苦
然而,没有心的灵魂
不再悲伤痛苦

说Van Gogh是个精神病患的狂人,就像历史把Carlo Gesualdo拒之于常人之外的异类,更有人把Van Gogh独特的线条和笔触,看成精神病患者的视觉本能。如果仔细看过Van Gogh大量素描手稿,绝对不会产生如此荒唐的结论。Van Gogh独特的笔触平行排列,让我想起我们国画千年积累的笔锋法度,可是,Van Gogh的创意和我们中国的传家法宝无关,那是Van Gogh自己绝境之中天才独到。画过《吃土豆的人》(1885)的Van Gogh回到巴黎,印象派的色彩给他巨大的影响冲击,Van Gogh曾经试图印象派的画法,结果不是技术手法的问题,而是印象绘画的色彩游戏和优雅飘逸,Van Gogh直接的个性天资不容,但是Van Gogh心领神会色彩张力的精髓,也意识到Georges-Pierre Seurat(修拉)的不得而已,夹在印象派色彩和被逼得走投无路的Seurat之间,Van Gogh独特的笔触破土而出。这种前不巴村、后不着店的创意,是Van Gogh长期独自经营绘画素描色彩的结果。


Vincent van Gogh, Square Saint-Pierre 19887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

第三和第四幅肖像,是在晚期不同心态下面所作的作品。有意思的是,两幅肖像都在割耳事件之后几个星期之内完成,可是画幅上面显然没有任何“疯子”的举动。画里行间,没有半点的精神病患者的谵妄,倒是心平气和的入迷销魂(ecstasy)——如果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疯魔。

把Van Gogh的艺术成就,看成精神病患者本能的学者应该丢掉书本,直接感受Van Gogh绘画视觉物象的本身,尤其是最后两幅肖像,可以看到Van Gogh内心平静而又充满温情的角落。和Carlo Gesualdo一样,世人不能理解,艺人在艺术的极端,可以超越凡夫俗体和生命纠缠枝节,在艺术里面,疯魔和销魂没有区别。这里我的言语无能,但求读者自己去看去听天使魔鬼招魂。Van Gogh这组肖像是炉火纯青的内心独白, 是心平气和的心态加上执意孤行的精神, 在 “迷途” 之中走进一个奇妙的——不是神奇的——而是一个温暖的奇观,有那么一点忧郁,也有一点遁世的自喜自趣。

第一幅肖像是一八八八年底的作品。作画的时间与坐像相近。但是Roulin的神态,更确切地说,画家与模特儿之间的心态,与先前的坐像相比轻松许多。肖像画的人物性格突出,色彩稍许灰迷,脸部细小的笔触蔓延自在。


Van Gogh从Roulin的脸部造型看到Socrates(苏格拉底 )和Fyodor Dostoyevsky(费奥多尔·陀思妥耶夫斯基) 的影子,尽管Roulin的形象不是美男子,但他的造型特征突出。Van Gogh接着说:Roulin具有如此美好的灵魂,充满智慧,感情丰富,是个非常可信的朋友。

这是事实,但却很难作为自杀可能与否的依据——本人注

这似乎也不足以作为否定自杀的证据——本人注

文艺复兴音乐家Venosa(韦诺萨)王子Carlo Gesualdo 卡洛·杰苏阿尔多  1560 – 1613, 以杀妻和她的情人出名,但是他的音乐长久被埋没。

Carlo Gesualdo 卡洛·杰苏阿尔多的五声部牧歌《Beltà poi che t’assenti》,选自他的Madrigals第六册,原文:
Beltà poi che t’assenti
Come ne porti il cor
Porta i tormenti.
Ché tormentato cor
può ben sentire
La doglia del morire,
E un alma senza core,
Non può sentir dolore.

油画1888年所作,底特律艺术学院 Detroit Institute of Arts

第第二幅肖像也是一八八八年底的作品。区别于其他肖像,Van Gogh运用简练的笔触色块对比,在绿黄的平面背景上面,蓝色制服烘托脸部土红黄绿相间的调子。整个画面简单温存,给人一种言语止处、余音不尽的感觉。

油画1888年所作,瑞士 温特图尔美术馆 Kunstmuseum Winterthur, Switzerland

第三和第四幅肖像是在晚期不同心态之下所作的描绘。两张肖像似乎都没模特在场的紧迫感觉。Roulin神态特别安然,甚至不在。艺术家心平气和随着自己直感漫游。从写生得来的素材,是散漫“迷途”之间的衔接,就像旅途中间的小憩,心神可以悠然静谧,旅途可以不着边际。在Van Gogh这一系列画里, 我最喜爱的,就是这第三第四幅肖像。

油画1889年所作,荷兰奥特洛 库勒慕勒美术馆 Kröller-Müller Museum, Otterlo, The Netherlands

第三幅肖像作于一八八九年初。整个画面给人一种背景突出的感觉,而脸部却像迷宫一般引人入胜,似乎是在遥远深处,荡着一支微型的田园歌曲。蓝绿淡然的背景和随意分布的花朵装饰, 脸部的色彩和细小的笔触,像是精致和谐的呓语, 连繁复的胡须,也是一种清谈的静谧。整幅画面几乎是片朦胧,油滋滋的蓝绿色调,闪烁着微妙琐碎的光泽。脸颊上面那分有气无力的红晕, 夹带点点滴滴的温色暖意, 穿梭灰绿的色网,交相辉映交叠生辉。那是一首自得其乐的民间小曲,艺术家心安理得漫游,无边无迹无我无羁。

油画 1889年所作,纽约现代艺术馆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, New York.

第四幅肖像背景装饰繁复,奇怪的是画面的平衡依然和谐如一。整幅肖像有种幽静的甜美,平稳的笔触气息全无,几乎是机械和宁静的颤音。背景和脸部笼罩着一层油光闪烁的绿色韵律,蓝色的服饰和着灰绿的调子,携带帽子夹层中黄的线条和制服上面橘色的铜扣,形成微妙的色彩对比和间夹嘹亮却又温情脉脉的小调,连绵浑然之处,让我想起勃拉姆斯的音乐,层次分明之微,让我听到Bach的《赋格艺术》。繁复的层次与和声给人一种忧郁浑厚的感觉,然而累累之中,细微依然可辨,没有半点棱角兀突,没有反差喧闹强烈,那是Palestrina的微妙细腻,绿色调子是Van Gogh的拿手好戏,可在这里,Van Gogh玩弄变幻莫测的调性游戏更是文火温馨的极端,郁郁葱葱之间,Van Gogh的田园诗歌渗出一层内涵的光辉,带着一片幽魂清澈的翠微。肖像四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。

第三和第四幅肖像是一个追求两个境界。前者是人性的感动和神性的迷茫, 后者是自我的离异,洋洋洒洒, 似乎一种非人性的物质,在纯粹的精神之中获得再生,静心体验Van Gogh的画面,哪有疯子屠夫的噪音?那是生命的另一状态,一个自生自灭的无劫无缘。第三幅肖像已是炉火纯青,第四幅肖像更是另一层次的静观,炼丹之火微末,终将寂灭无熄。

把Van Gogh这组肖像画依次排列,不难看出画家对一个主题的变奏和发展。这是一个精神创意的旅途,一个从现实世界带来的感受,逐渐步入一个特殊的、个性化的艺术空无。整个过程是个自成一体的归宿, 那里,我们可以看到冲动和灵感,最后如何在创意的过程之中超越升华。作为艺术家的Van Gogh, 晚年没失去人性变为 “疯子”, 相反,通过邮递员Roulin肖像系列, Van Gogh达到一种至纯至静的艺术境界,就像晚年的Bach,同样关闭自守,同样我行我素,同样静静远离人世自己疯魔,最终,在最为细小微末、最为灵敏的神经颤栗之极,突然消失。

7,2001写于上海
6,2013 改于New York

有关年表:
1888年7月31日, Van Gogh在他的信中,提到他画Roulin肖像画的计划。随后Van Gogh开始画Roulin坐像和Roulin家其他成员的肖像画。
1888年12月23日,割耳朵事件。第二天Van Gogh在Roulin的帮助下去医院。
1889年1月Van Gogh回阿尔勒Arles,继续画Roulin的小幅油画肖像画。
1889年5月8日,Van Gogh进圣雷米St-Rémy附近的静养所。
1890年6月Van Gogh在写信中写道:我没有努力达到照相的相似,而是通过表现的感应,这就是说,以我们今天对色彩的知识和现代的(艺术)趣味来达到(肖像画中的)表现力和性格的张力。
1890年7月Van Gogh去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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